张东初虚构或真实,三封来自印度尼西亚的信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张东初,年出生,天门市净潭乡人,天门市作协会员,《天门周刊》特约记者。年毕业于幸福中学,当年考入卢市高中,因家贫辍学。始终未放弃对知识的探寻,尤其钟爱文学。种过地,干过木工,也曾下海经商。无论身处何地,文学始终如爱妻一般紧紧相随。

虚构或真实:三封来自印度尼西亚的信件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个冬日的下午,布满阴霾的天空雪花飘舞,北风呼啸,雪粒子落在瓦上沙沙地响。

王婆婆蜷缩在阴冷的草屋里,虽把那破门窗关严了,冷风仍然从缝隙中穿进来,在她耳边尖啸,挟裹着细细的雪粒,在草屋里肆虐,飘落在由两条长凳、一块木板支起的简易床上。王婆婆一边用毛巾扑打着洒落在床上的雪粒,一边用旧衣堵塞着门窗的缝隙。她听到外面呼啸的北风,感到无比的悲怜和无助,蓦然间,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回想自己苦命的一生,不禁潸然泪下。

王婆婆9岁那年父母双亡,由叔父作主,被送到张家做了童养媳,唯一与她相依为命、年仅7岁的弟弟被叔叔收养。可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十年后叔叔患病离世,17岁的弟弟在民国二十九年(公元年),和邻村的几个同乡乘客轮到印度尼西亚谋生,谁知客轮在途中突遇强风暴,触礁沉没,整船人掉入海中,弟弟生死未卜,至今杳无音讯,这令她忧心如焚。

王婆婆早年丧夫,如今年近70岁,膝下有三个儿子,她含辛茹苦地把三个儿子拉扯大,省吃俭用为他们成家,可谓操碎了心。起初她还能帮儿子们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如今身体日渐衰弱,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一根拐杖总离不了左右,别说干活,行动都很困难。三个媳妇见了她,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便是指桑骂槐,“老不死的”成了王婆婆的称呼,也成了媳妇们的口头禅。前几年,儿子们用抓阄的方式,轮流将老母亲接到家中,尽一点赡养的义务。最近媳妇们嫌王婆婆脏,都不让她进自家的门。于是,王婆婆的儿子们东拼西凑了一堆残砖旧瓦,为王婆婆搭了间如同猪圈大小的草屋。

前段时间,王婆婆不慎摔了一跤,以至说话变得不利索,走路也是颤颤巍巍。镇上卫生院的医生诊断王婆婆为中风之症,建议入院观察,但三个儿子谎称家中不得闲,让医生开了点药便匆匆将她带回了家。王婆婆待在草屋里,儿子们送来的一天两餐,如同牢饭一般,难以下咽。面对儿媳们的虐待,王婆婆对人生已没有太多的牵挂,她想在被阎王爷接回去之前了却自己,去阴朝地府与亡夫作伴。但是几次寻短见都被人们及时发现并抢救了过来,事后还被儿媳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这老不死的,要死就死得痛痛快快,莫糟蹋儿媳们的名声!

外面的天气虽然寒冷,但是此刻王婆婆的儿子们组织的家庭会议,正在老大张金虎家中开得热火朝天,有了三妯娌的参加,会议的气氛自然高涨。他们围绕着奉养母亲一事,展开了激烈的争吵。上次的方案是三兄弟轮流奉养一年,由老大张金虎开始,随后老二张金龙也奉养了一年,再过几天老三张金彪的奉养也结束了,下一轮从谁开始呢?这是他们争论的焦点。

“上次是从大哥开始,这次依旧而行吧。”老二张金龙道。

“凭什么每次奉养都从你大哥开始,难道你大哥多得了那老不死的一砖半瓦?”大媳妇蒋彩容明知王婆婆以目前的身体状况而言,留在世上的时日恐不会大多,若再次率先赡养老母,说不定王婆婆哪一天撒手人寰,让另外两兄弟捡到便宜,她心里打着小九九,于是提出了异议。

“我觉得这一次轮流奉养的时间应该调整,一年的时间太长。”二媳妇李爱娥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我们家金彪最小,你们两家的孩子都由那死太婆给照看大了,我家的娃儿还在吃奶,老不死的却病了,凭什么奉养她?”三媳妇刘凤香叫苦不迭。

通过一番争论,他们也没有达成一个都认可的方案。正当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挂号信。张金虎接过信一看,吃了一惊,这不是一封普通国内来信,而是一封来自印度尼西亚的信!信封上的右上角贴有花花绿绿的邮票,收信人写着他们母亲的名字,信封下面留有寄信人的详细地址,除用中文书写外,还附着一排看不懂的英文。张金虎给邮递员签完字,邮递员笑着说:“真让人羡慕,你们家还有华侨。”邮递员走后,三兄弟望着那封信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我们的舅舅来信?这绝不可能!他们的母亲早就讲过,舅舅早在赴印度尼西亚的途中遇难了,那这又是谁的来信呢?张金虎怀着一颗既好奇又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拆开来信,兄弟们聚在一起读了起来:

胞姐:

你可安好?我是你多年未见的弟弟王小年。今天当我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候,己是热泪盈眶,泪流满面。这些年我一直没能写信联系你,实在愧对于你,我常自责,但实出无奈。民国二十九年,我和邻村的几个同乡,一起经香港搭乘客轮至印度尼西亚讨生活,谁知当客轮快要到达目的地时,突遇强风暴,客轮触礁侧翻,大家纷纷落水。我在海中拼命挣扎之时,抓到一个从客轮上扔下的救身圈,汹涌的海浪将我推到了一座小岛上,我所幸被岛上的渔民救起。

在岛上我休养几日后,在好心渔民的帮助下,搭乘过往的船只来到了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我和同来的老乡分散了,也许他们认为我早已溺水身亡。我在这异国他乡的岛上,举目无亲,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窘境,使你难过,期盼着情况有了转机再写信告之予你,故将写信一事再三延迟。到了六、七十年代,因为大陆与海外关系变的紧张,恐又因华侨关系牵连你们,通信更成为一种奢望,我只能隔海相望,暗自垂泪,遥寄相思。

近年来随着大陆的改革开放,祖国与海外的关系也日趋缓和。不久前我通过这里的华侨联谊会及各种渠道,联系到了几位当年和我一同来此的幸存者,通过他们我打听到关于你的一些情况,得知姐夫不幸离世,甚感悲痛,所幸他给你留下了三个儿子,此乃人生之幸事。这些年经过打拼,我现在拥有自己的小工厂,虽不大富大贵,但小有积蓄,且儿孙满堂,生活过得还算安稳,请不必挂念。

如今我也已是花甲之人,怀念乡情弥切,对亲人的思念与日俱增,我时常仰望星空眷念故乡,在梦中喃喃地呼唤着你,每当醒来,我的喉咙莫名发酸,眼眶早已湿润。木有本、水有源,千寻之木,叶落归根,万倾碧波,滴滴汇源,我将择时间携妻带子早日回家乡省亲,看望你及外甥们,了却我多年之心愿。

此致,

敬礼!

弟:王小年即笔于爪哇岛

X年X月X日

“舅舅来信了,舅舅还健在!”当张金虎三兄弟看完这封信时,皆欣喜不已,他们急忙拿着来信奔向母亲的草屋,将这喜讯告诉了王婆婆。王婆婆捏着弟弟的来信,双手不停地颤抖,双眼滚下两串泪珠,口中喃喃道:“小年、小年……”

第二天,张金虎的舅舅从印度尼西亚来信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家中有华侨,这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啊!邻村的华侨近年来常常邮来外汇,支援家乡建设,怎能不使人羡慕!“咱们家在海外也是有亲戚的了。”大媳妇蒋彩容喜不自禁,“娃们,好好念书,你们的舅爹可是在海外的,你们将来说不定跟着舅爹到国外工作呢。”

也许是爱屋及乌,自从王小年来信后,王婆婆便成了儿媳妇们眼中的香饽饽,她们知道母亲对舅舅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对王婆婆态度来了个度的大转弯。三兄弟将她送到镇卫生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并入院住了十来天,待王婆婆病情好转,出院后兄弟们再次通过抓阄的方式将她“抢”到家中,热茶热饭悉心照料。

王婆婆自从得知自己的亲弟弟在那次海难中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如今生活在印度尼西亚,使她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欲望,她是多么地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与弟弟见上一面!她那忧郁的脸上有了笑容,除每天按时吃药外,遇着睛天在屋外晒晒太阳,拄着拐杖到村里溜达,逢人便讲:“我的弟弟要回来的。”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像换了个人似的。

金虎兄弟一边悉心地护理着自己的母亲,一边给他们的舅舅写好了回信,在信中介绍了母亲的病情,及家乡的贫困,言外之意想得到舅舅的资助。寄信那天,还请镇上中学的英语老师在信封上用中、英两种文字写上收信地址,信寄出后,他们天天盼望着舅舅的回信。

第二年开春的一天,金虎兄弟收到了舅舅的回信,同信一并寄来的还有美元的汇款。三兄弟乐不可支地拆开信来读道:

金虎、金龙、金彪三外甥:

你们好!问候你们的母亲安康。你们的来信我己收到,阅后得知你们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我甚是欣慰。我如今能被你们尊称一声“舅舅”,我也还能叫你们的母亲一声“姐姐”,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长姐如母,我小时是你们母亲带大的,对你们的母亲没有一丝回报,甚感愧疚。她辛劳一辈子,年迈体弱疾病缠身,我身在海外,鞭长莫及,对她的呵护全靠你们了。趁你们青春年少,趁你们的母亲还健在,好好孝敬她吧。寸草之心,可报三春之晖。人间的富有不及温暖,万般幸福不及母爱,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世间最不能等的事其实是孝顺。通过你们的来信,得知你们对自己的母亲十分孝道,我十分高兴,为有你们这样的好外甥而感到骄傲,我相信在你们的精心护理下,你们的母亲会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今汇去美元,聊表心意,暂给你们的母亲购买一些衣物及营养品,如有困难,及时告知,我再作安排。近来因生意繁忙,回大陆的签证会办得晚一些,但我会尽快办理,到时回家乡省亲,我会考虑你们来印度尼西亚旅游观光及打短工的事宜,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千言万语道不尽我对你们母亲的万般思念,再次问候她身体安康,并祝你们阖家欢乐。

此致,

祝好!

你们舅舅:小年于爪哇岛

X年X月X日

舅舅寄来的的美元,让王婆婆的儿媳们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心里感叹道:家有华侨真好!她们相信舅舅的海外汇款还会源源不断,三妯娌时常聚在一起,眉开眼笑地嘀咕着下次舅舅将会带给她们怎样的惊喜,仿佛看到金戒指在向她们招手,还有银镯子在向她们点头,甚至憧憬着有朝一日跟随舅舅出国观光。她们对王婆婆的照料更加体贴,盼望婆婆永远健康,长命百岁,更期待舅舅早日归来。可是王婆婆终因年老体衰,加上疾病的折磨,于当年秋天不幸辞世,她是多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见上弟弟一面!她带着对人生的眷恋,带着对弟弟的思念,悄然地离开人世。

王婆婆去世后,张金虎兄弟风风光光地将老人的丧事办理好,随后给他们的舅舅再次写去了信,信中告知了母亲病逝的消息,并询问了舅舅的归期。

在王婆婆逝世后的“七七”(逝者逝世后的第一个七日,称“头七”或“一七”,第二个七日为“二七”,依此类推,且每到一个七日,逝者的后人需给逝者焚烧纸钱,烧满“七七”即可。但民间有见“七”不“烧七”,望“七”烧“七”的民俗,即在每个“七”日到来之时提前一天焚烧纸钱)之日,正当他们在母亲的灵前祭祀后,准备前往墓地焚烧“七七”,远在印度尼西亚的舅舅给他们寄来了回信,他们急不可待地拆开信阅读起来:

张金虎三兄弟:

首先请原谅我的冒昧,其实我并非你们的亲舅舅王小年,只是当年同你们的舅舅去印度尼西亚的一个同乡,你们的舅舅王小年于当年在途中的确不幸遇难。雁群散分,痛切同根,恍惚间四十余年也,然回首往事,犹在昨日。在那次海难中,我和你们的舅舅一同掉入海中,客轮上的船员给落水者丢下了一些救生圈,无奈救生圈有限,加上风大浪高,导致很多落水者没有抢到。当一个救生圈扔到我和你舅舅面前时,我出于本能拼命地抢到,靠着这个救生圈成为了幸存者,而你们的舅舅则魂归大海,杜鹃啼血、英魂寥落,百喊不闻、永作诀别。

我常想,如果你们的舅舅先抢到了那个救生圈,则葬身大海的就是我,这令我终身难安,总感到愧对你们的舅舅。我和你们的舅舅是儿时的好伙伴,好兄弟,在来印度尼西亚时,一路上相依为命,互相帮扶。在那次海难中,他把生的希望给了我,我曾发誓他(王小年)姐即我姐,我应对你们的母亲尽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故时常将她挂念于心间。

这几年我通过大陆亲戚的来信,了解到你们母亲的一些情况,甚感悲哀。你们的母亲一生凄苦,她幼失爹娘,九岁当作童养媳入你们张家,日夜奔忙,毕生艰辛;操持家务,克勤克俭;中年丧夫,劳燕分飞;孤寡一肩,独自担当;哺育三儿,万般磨难;扶子成长,成家立业;到了晚年,孙儿绕膝繁家务,全力料理;熬更起早,不知疲惫;以苦为乐以劳为荣,终积劳成疾,卧病在床;床前冰冷,孤枕作伴;忍饥熬寒,泪湿衾被。你们三兄弟对自己的母亲甚为不孝,数九寒冬将她赶出家门,独居草房,致使她几次欲寻短见。古有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你们却大逆不道,理应反思。王小年是你们母亲的唯一牵挂,为了燃起她对生活的欲望,我于是斗胆冒充你们的舅舅给你们写了几封信,并寄去了美金,既是报当年我和小年之间的兄弟之情,也是想帮助你们解决一些困难,同时也期望能改变你们对母亲的态度,对她多敬些堂前之孝,使她安享几天晚年之福,若如是,我心足矣。

当家才感柴米贵,养儿方知父母恩,你们终有一天也会老去,你们对老母的奉养,天在看,儿女们将在潜移默化中效仿,希望你们的表现能给儿女们树立良好的表率,让老祖宗留下的传统美德永远传承下去。

今秋风凄耳,落叶催心,噩耗忽传,惊悉你们的母亲不幸驾鹤瑶池,赶会仙乡,我无比悲痛、倍感怅然,临天祭拜、隔海涕零。今再汇去美金,聊具薄礼,权当是给你们母亲的安葬费吧,你们的舅舅灵若有知,鉴我寸肠。

愿你们的母亲含笑九泉,在天国一路走好,永远安息。

此致,

节哀!

一位华侨同乡对王老孺人的泣奠

Ⅹ年Ⅹ月Ⅹ日

当张金虎读罢这封信时,三兄弟及媳妇们皆羞愧难当,半晌无语,最后三妯娌失声哭了起来,不知是谁嚎出一句:“好苦的命哟……”不知是在哭她苦命的婆婆,还是在哭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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