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文本作家地理风过草原熊育群
原载年第4期《收获》,“西部地理”专栏
风过草原熊育群4拓跋鲜卑继续南迁,开始接近农耕文明。中原开始对他们产生巨大的影响,像一股强劲的磁力,他们景仰,甚至把自己部落的王子送到中原去接受汉文化的教育。
从蒙古高原下来,第一眼看到草原边上的城市平城(大同),能够想象来自一千多年前的那一瞥,是多么令人震惊,拓跋鲜卑看到的是一幅多么不同的图像!炊烟袅袅是成千上万汉人的烟囱,它们给了拓跋鲜卑温暖和食物的欲望。锯齿形的双层城墙灰暗高大,城墙上耸立着瞭望塔。城墙内,密密的平房铺出的街道,铺面、院落与人流,多么兴盛的人间烟火啊!中原的汉族女子,风吹杨柳的腰肢,凝脂的肌肤,顾盼生情的双眸,莺莺袅袅的歌声,扑面的脂粉香……这一切对于荒寒之地的人,发出了巨大的吸力。尤其是在蒙古高原的冬季,寒风砭骨,雪暴横扫大草原,人和牲畜都缩进了小小的蒙古包,等待着春天的来临。这时走出草原,站在关口上,遥望平城,那是另一个文明另一种生存的图景啊。
平城是一个农耕文明的前哨,是古代高墙围出的城池的代表。
这样的温柔之乡,这样温文尔雅的礼仪之邦,还有高墙大院里金银财宝发出的幽光……拓跋鲜卑就是草原上的狼群,呜呜叫唤着。在他们扑过去的那一个瞬间,飞扬的尘土,嘶鸣的马叫,寒光闪亮的刀剑,让人颤栗。
人的征服与占有的欲望,在草原民族尤其强烈,对于富庶的中原,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冲动,都在马背上得到了最原始的表现。马蹄过处,汉人的血一次又一次横流。他们因富庶而付出了血的代价。
人类战争中,野蛮战胜文明的例子并非鲜见。西罗马帝国被野蛮的西哥特人占领就是一例,几乎与拓跋鲜卑占据中原同时发生。西哥特人的蛮力毁灭了罗马文明,拓跋鲜卑马背上夺得天下后,对中原文明生出了向往与热爱之心,就像一个进城的农民,在霓虹灯下有些失态,有些张皇,但镇静下来后,就开始学着城里人的做派去打扮去生活。
他们很快丢掉了自己原始的宗教,信了道教、佛教,非常虔诚地树达摩为中国佛教禅宗的始祖。
他们开始禁穿胡服,改着汉装;朝廷不准说鲜卑话,汉语作了通用语言;开始与汉人通婚,皇帝选汉女入宫,皇帝的兄弟娶汉族大姓之女为妃;甚至连鲜卑的复姓也改单音的汉姓,皇族拓拔氏改姓元,丘穆陵氏改姓穆,步公弧改姓陆……最后连籍贯都改了,迁都洛阳的鲜卑人籍贯都变成了河南郡洛阳,死后只能葬于洛阳,不得葬回旧土。
凿石为庙、刻石祭祖,这是拓跋鲜卑嘎仙洞就有的传统。他们到大同,然后是洛阳,选择凿石窟、雕佛像。云冈、龙门两大石窟开始大规模凿造,这是中原大地上没有出现过的佛教石窟艺术。在此之前,石窟艺术大约在一百年前出现在西域龟兹敦煌。在平城之西武州山,一个叫昙曜的沙门也许受此启发,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
大同云冈石窟
云冈石窟以平直的刀法,大体大面,衣纹处理简洁质朴,概括洗练,粗犷豪放,雕凿出了一个充满幻想与神秘色彩的佛的世界,把一股刚健之风带到了中原。尤其北派衣褶,外廓张如弓弦,角尖似翅羽,它是中国雕塑史上最重要的创作。中国雕塑艺术的第一道光环从云冈石窟开始闪耀。
从大同迁都洛阳,拓跋鲜卑在西晋故都之上建起了洛阳城。在洛阳开凿的龙门石窟,粗犷奔放之气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刀法变为圆刀,造像变得精细入微、一丝不苟,出现了褒衣博带的汉服,现实的人间气息占据了上风。开窟者为太武帝的玄孙慧成。龙门石窟刻匠技术、石料、雕饰布置都比云冈石窟进步了。
与中原文化进一步的融合,后来的塑像变得越来越小,刚强的刀法也随着时日失却了锋芒。但浓郁的中国雕塑作风与气派从此横空出世。
拓跋鲜卑把汉字刻进墓碑,中国著名的书法“魏碑”开始出现。
还有著名的少林寺、中岳庙、嵩山书院……
短时间里,一个野蛮部落统治下的国家,竟然留下了如此多的历史遗存,它们成为了中华文明珍贵的文化遗产,这是文明史上的奇迹!
北魏灿烂的文化就像一道光芒,隔着漫漫时光,照射到了今天。
拓跋鲜卑实行“务农息农”、“计口授田”,皇帝亲耕“籍田”,提倡儒学……这些人本主义的举措是他们质朴与本真的表现,充满人性的光辉。一股北方森林淳朴、豪放、粗犷、武勇的清新之气,涤荡在中原靡弱奢华风气之上,健康向上、质朴纯真终于成为了北魏的新风向。
拓跋鲜卑的蛮力竟然滋补了中原文明,使之获得了重生。这是一种文化融合的新的历史模式。
5草原,蒙古包
走过拓跋鲜卑当年的迁徙之路,城市在草原出现:甘河、根河、陈巴尔虎旗、额尔古纳、满洲里……
天苍苍,野茫茫,草原上的新城,像从空中飞来,海市蜃楼的景象一幕又一幕。
城市是人类文明重要的标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以前无法发展出城市文明。但现代社会变了。草原上的城市没有城墙,也没有现代城市的郊区;没有菜地、工厂、车辆、森林,有的河流也没有。城市之外就是茫茫草原,荒无人烟。
这不是人们所惯见的城市,有无数的道路连接着乡村,那些稠密而破旧的房子,拥挤在城市的周围,到处是车和人……它们是一座城市扎向大地的根。
满洲里是拓跋鲜卑南迁到达的呼伦湖的北岸。草原上建了一片水泥的蒙古包。在大蒙古包吃蒙古餐,看蒙古人的歌舞。偌大的草原看不见一座毡房。羊群也难寻觅。蓝天之下,炽热的阳光直射,大地上热气蒸腾。高高的敖包在一处坡地上。我朝着它走进赤裸的太阳。
长坡起伏的草原空无人影。风把敖包之上的旗吹动。神灵在虚无中给灵魂以恐慌。这片拓跋鲜卑人生活过的土地,他们眷念故土的灵魂也许就在下面安息吧,也许飘浮着的云影就是他们在草原上的游弋。我望着大地上一处正在飞跑的云影,盼望它飞过我的头顶。这是天与地寂寞的游戏。空荡的草原,从前飘移着蘑菇似的蒙古包的大地,只有马蹄踏响、勒勒车吱呀的大地,如今游牧民族不再游牧了。他们开始定居,开始建造房屋。
我看到了远处草原上隐约的高速公路。草原上的城市,补给就来自这些路上的车辆。
午后进城。满洲里的繁华不比任何一座都市逊色。街道的建筑有着欧式风格,罗马柱、拱券、尖塔、穹顶、坡屋顶、大理石,巴罗克风的装饰,让你感觉置身于一座欧洲城市。而楼宇简洁的造型,大玻璃、射灯,充满着现代的气息。它几乎是一夜之间建起来的,其新与繁华如同置身深圳。它的大街直接对着草原,没有郊区。
街头电声喇叭的叫卖,铸铁的马车、人物雕塑,路灯下的长椅,街头的交谊舞、流行歌手的演唱,俄罗斯人的商店,满街行走的中国人与俄罗斯人,俄文的灯箱广告,还有穿过城市边缘地带的铁路,十几条轨道交错而过,停满了装载货物的高大车皮……一座因铁路而兴建的边境城市,一百年里冷清荒凉,突然间,呈现幻灯一样的场景!
夜幕降临,灯海一片,吹着草原送过来的凉爽的风,草原上的云低低地飘过头顶,让人叹问今夕何夕。
6与草原告别,是在赤峰克什克腾,这里群山起伏。
这天黄昏,我沿着北面一座山坡慢走,各种颜色的花草,长到齐膝的高度,小小花朵七月就在萎缩,一根根被风吹弯了腰,在一阵一阵剧烈的摇摆中,充满了生命的韧劲。不禁弯腰抚摸起它们。每一股风,都被晃荡的花草昭示于山坡,它们短暂、飘忽、左冲右突。花草的细瘦、稀疏,夸大了风的强度。
上到山脊,发现南山坡的草不同于北坡,它茵茵一色,柔软、密集,这是羊群吃的草。
在小山上远眺,天阴沉着,四野只有风声。牵马的牧民已经走远。一只鹰飞过。山离住地有几里路远,我突然想自己走回去,在草原这个最后的夜晚,想一个人独自面对草原,听一听草原黄昏的声音,看着天色一点点昏暗。一个臆想中的远走高飞也终于结束了。高海拔的寒冷在风中变得愈来愈强大。
明天车往南行就进入地界了,大片的农田将出现,而眼前的牛羊将随草原一起走进记忆。巨大的现实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虚无。
远处的车,灯光在阔大的夜色里是机器睁开的眼。有一种像鸟类又像虫鸣的叫声,在路边沟壑里叫着,声音在前行,我无法看清是什么东西。叫声停息,路的另一边又起。世界陷入黑暗之中,变得愈加空荡,空荡得让人觉得草原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有苍溟如故。乌兰布统战场像是一个传说,这片土地的安宁是如此深,像从没有过岁月没有过历史。
哀痛袭来。不是这似真似幻的战争,是我自己困顿的情感,生命的锐痛,我欲摆脱的不幸处境。现代科技像层出不穷的病毒,让恶毒的人心突然强大,匿名信息的挑拨、嫁祸、诬陷,千里之外也无处可藏。战场上刺向胸膛的长矛早已锈蚀,而杀戮之心仍在暗处跳动,跟随着空中无影无形的信号。也许,我从来就没活明白过,很长时间里也不明白这暗箭来自何人,不理解人性之恶缘自何处。
天地黑得无法分开,脚也有些趔趄,但住地已经近了。我的脚步声千里之外也许有一只耳朵正在窃听。
第二天一早,从赤峰乌兰布统南下,经塞罕坝森林公园,过内蒙与的界河,翻越七老图山,进入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遇一个个清朝皇帝征战、围猎的地方。草原与森林在此交织,松树、杨树、杏树、槐树、桃树占据了高地、山冈、河谷,它们绿得沉郁,绿得茵茵叠翠。
庄稼地在七老图山下出现了,玉米、土豆、大豆、西瓜,甚至水稻,各类植物宽大的叶子,都在交来一个绿色世界的答卷。
车到隆化县,路边的水果摊,二三十斤重的大西瓜,切开来红得似血。苹果、梨、杏、桃,还有各种甜瓜、香瓜,圆圆的堆起红、黄、绿各种色彩,与山坡上、峡谷间的绿色树木和农作物呼应着。一栋栋红砖的平房,一村一村聚集在田野上,一垄垄绿色的菜地围绕着它们,一条蜿蜒的伊逊河溪水奔腾,散淡的炊烟,鸡鸣狗吠,孩子的打闹,生活的场景就这样全然转变了。就是这条伊逊河,让拓跋鲜卑又一次从大地上浮现——他们中的一支到达了伊逊河两岸,在这里生活。他们织起了长辫,开始把这比嘎仙洞更雄伟宽阔的山谷当作新的家园。那时离建立北魏尚早。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陶渊明写下这首田园诗时,正是拓跋鲜卑进入伊逊河的时候。一个农耕文明之地,自古如斯,就是这样的炊烟人家。
《风过草原》原载年第4期《收获》“西部地理”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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