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鲁孙随笔精选2

 

唐鲁孙(-),满族,他塔拉氏,本名葆森,字鲁孙。镶红旗人,珍妃、瑾妃的堂侄孙。

年9月10日生于北京,年到台湾,年病逝。出身贵胄,自幼出入宫廷,对老北京传统、风俗、掌故及宫廷秘闻了如指掌;年轻时只身出外谋职,游遍全国各地,见多识广,阅历颇丰,熟谙各地民俗风情,对北京传统文化、风俗习惯及宫廷秘闻尤所了然,被誉为民俗学学。加之出身贵胄,有机会出入宫廷,亲历皇家生活,习于品味家厨奇珍,又遍尝各省独特美味,对饮食有独到的见解而有美食之名。

  著作有《老古董》《酸甜苦辣咸》《天下味》《中国吃·说东道西》《南北看》等,量多质精,允为一代杂文大家,而文中所传达的精致生活美学,更足为后来小资典范。

吃在北平·饭庄子

北平自从元朝建都,一直到民国,差不多有六百多年历史,人文荟萃,在饮食服御方面,自然是精益求精,甚且踵事增华,到了近乎奢侈的地步。民国初年,六九城无论哪一类铺户,只要向京师警察厅领张开业执照,就可以挑上幌子,正式开张大吉了。当时够得上叫饭馆子的,最盛时约莫有九百多户,接近一千家,真可以说是洋洋大观,集饮食之大成。

  说到北平的饭馆子,大都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饭庄子。所谓饭庄子,全有宽大的院落,上有油漆整洁的铅铁大罩棚,另外还得有几所跨院,最讲究的还有楼台亭阁,曲径通幽的小花园,能让客人诗酒流连,乐而忘返;正厅必定还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戏台,那是专供主顾们唱堂会戏用的。这种庄馆,在前清,各衙门每逢封印、开印、春卮、团拜、年节修禊,以及红白喜事、做寿庆典,大半都在饭庄子里举行,一开席就是百把来桌。

  北洋时期,有一年张宗昌在南口喜峰一带,跟冯玉祥的西北军来了一次直鲁大交兵,结果大获全胜,长腿将军在高兴之余,要在南口战场犒赏三军,派军需到北平找饭馆。承应这趟外会,一合计要订一千桌到一千五百桌酒席,买卖倒是一桩好买卖,可是大家只有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彼此干瞪眼,谁也不敢接下来。后来还是忠信堂的大拿(即大管事)崔六有点胆识,跟店东一合计,乍着胆子,把这号大买卖接下来了。

  桌椅方面倒不用发愁,在战场上大摆酒筵,大家都是席地而坐,至于盛菜用的杯盘碗盏,因为数量实在太多,着实让崔头儿伤了点脑筋。后来他终于把城里城外,所有跑大棚口子上的家伙,全给包了下来,这个问题才算解决。可是炒菜的锅,上哪儿去找那么大的呀?到底人家崔六有办法,他把北京城干果子铺炒糖栗子的大铁锅,连同大平铲,一股脑儿都运到南口前线,当炒菜锅用。当然炒虾仁也谈不到平底锅,炒七铲子半起锅了。可是一开席,煎炒烹炸熘汆烩炖样样俱全,苦战几个月的阿兵哥,整天啃窝头喝凉水,成年整月不动荤腥的老哥们,现在山珍海错,罗列满前,一个个狼吞虎咽,有如风卷残云,一霎时碗底朝天,酒足饭饱,欢声雷动。

  南口大会餐,弟兄们这一顿猛吃,可就把忠信堂的买卖哄起来了。后来只要是军方请客,大家都离不开忠信堂。以上这段虽然是闲扯,但也可以说明当初北平饭庄子做生意,有多大魄力了。

  北平饭庄子,虽然以包办筵席为主,可是家家都有一两样秘而不宣的拿手菜,到了端午中秋或者是年根底下,才把认为可交的老主顾,请到柜上来吃一顿精致而拿手的菜。一方面是拉拢交情,一方面是显显灶上的手艺,炫耀一番。

  以东城金鱼胡同福寿堂来说吧,端午节柜上照例请一次客,准有一道他家的拿手菜翠盖鱼翅。北平饭庄子整桌酒席上的鱼翅,素来是中看不中吃的。一道菜,一个十四寸白地蓝花细瓷大冰盘,上面整整齐齐铺上一层四寸来长的鱼翅,下面大半是鸡丝、肉丝、白菜垫底,既不烂,又不入味。凡是吃过广府大排翅、小包翅的老爷们,给这道菜上了一个尊号,称之为怒发冲冠。话虽然刻薄一点儿,可是事实上确然不假,并没有冤枉他们。

  人家福寿堂端阳节请卮的翠盖鱼翅,可就迥然不同了。这道菜他们是选用上品小排翅,发好,用鸡汤文火清炖,到了火候,然后用大个紫鲍、真正云腿,连同膛好的油鸡,仅要撂下的鸡皮,用新鲜荷叶一块包起来,放好作料来烧。大约要烧两小时,再换新荷叶盖在上面,上笼屉蒸二十分钟起锅,再把荷叶扔掉,另用绿荷叶盖在菜上上桌,所以叫翠盖鱼翅。鱼翅本身不鲜,原来就是一道借味菜,火功到家,火腿鲍鱼的香味全让鱼翅吸收,鸡油又比脂油滑细,这个菜自然清醇细润,荷香四溢而不腻人。不过人家柜上请客,一年一次,除非是老主顾,恐怕吃过的人还真不太多呢。

  北城什刹海的会贤堂,因为什刹海是消夏避暑胜地,会贤堂占了地利的关系,所以夏季生意特别兴旺。究其实,这个饭庄子并没有什么拿手好菜,只是下酒的冷盘种类特别多,尤其是河鲜儿什锦冰碗,那是别家饭庄子比不了的。

  据说会贤堂左近有十亩荷塘,遍种河鲜菱藕,塘水来源跟北府(北平人管醇亲王府叫北府,也就是光绪、宣统的出生地)同一总源,都是京西玉泉山天下第一泉的泉水,引渠注入。因此所产河鲜,细嫩透明,酥脆香甜;比起杭州西湖的莲藕,尤有过之。特别是鲜莲子颗颗粒壮衣薄,别有清香。

  此外河塘还产鸡头米(又名茨实米,南方入药用),普通鸡头,都是等老了才采来挑担子下街吆喝着卖,卖不完往药铺一送,顶多采点二苍子(不老不嫩者叫二苍子),应付应付老主顾。刚刚壮粒的鸡头,极嫩的煮出来呈浅黄颜色,不但不出分量,药铺也不收,所以谁也舍不得采。可是会贤堂因为是供应做河鲜冰碗用的,越嫩越好,也就不惜工本了。

  冰碗里除了鲜莲、鲜藕、鲜菱角、鲜鸡头米之外,还得配上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子,最后配上几粒蜜饯温朴,底下用嫩荷叶一托,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炎炎夏日,有这么一份冰碗来却暑消酒,的确令人心畅神怡。这种配合天时地利的时鲜,如果在台北大餐厅大饭店有售,价格一定高得惊人。

记得有一年夏天,熊秉三、郭啸麓发起在会贤堂举行一次消夏雅集。所有当时在京担任过财政部总长次长的,如张弧、王克敏、曹汝霖、梁士诒、周自齐、高凌蔚、夏仁虎、凌文渊、王嵩儒等各路财神,一网打尽,结果给香山慈幼院捐了一笔颇为可观的经费。这次消夏雅集,就是用会贤堂时鲜冰碗招徕的财富,北平一家报纸曾把这次雅集改名叫财神爷大聚会,时鲜冰碗起名叫聚宝盆,可以说是谑而不虐的一个小玩笑。

  地安门外的庆和堂,算是北城最有名的饭庄子了。他的主顾多半是住在北城王公府邸的,所以他家的堂倌,都经过特别训练,应对进退都各有一手。他的拿手菜叫桂花皮炸(炸读如渣),说穿了其实就是炸肉皮。不过,他们所用的猪肉皮都是精选猪脊背上三寸宽的一条,首先毛要拔得干干净净,然后用花生油炸到起泡,捞出沥干,晒透,放在瓷坛里密封;下衬石灰防潮及湿,等到第二年就可以食用了。做菜时,先把皮炸用温水洗净,再用高汤或鸡汤泡软,切细丝下锅,加作料武火一炒,鸡蛋打碎往上一浇,撒上火腿末一搂起锅,就是桂花皮炸。松软肉头,香不腻口,没吃过的人,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炒的。这个菜可以说是地地道道北平菜,台北地区开了那么多北方馆,您要是点一个桂花皮炸,跑堂的可能就抓瞎啦。

  西城的饭庄子有聚贤堂、同和堂,妙在两家同在西单牌楼报子街,相隔不过是几步路。聚贤堂三面有楼有戏台(据说戏台是白虎台,男女名角都不愿意在那儿唱堂会,怕出岔子),比较新式点;同和堂虽然没有戏台,可是院落多,纯粹老派儿,有几个跨院花木扶疏,曲径朱槛,知己小酌,如同在家里请客一样,毫无市井烟火气。

  同和堂有一道拿手菜叫天梯鸭掌,舍间跟他们交往多年,笔者也仅仅吃过一回。这个菜的做法,是把填鸭的鸭掌,撕去厚皮,然后用黄酒泡起来,等到把鸭掌泡到发涨,鼓得像婴儿手指一般肥壮,拿出来把主骨附筋一律抽出来不要;用肥瘦各半的火腿,切成二分厚的片,一片火腿夹一只鸭掌;另外把春笋也切成片,抹上蜂蜜,一起用海带丝扎起来,用文火蒸透来吃。火腿的油和蜜慢慢渗过鸭掌笋片,非常濡润适口,比起湘馆的富贵火腿,本身已经厚腻饱人,再加上蜜莲垫底,要高明多了。春笋切片,好像竹梯,所以名之曰天梯鸭掌。自从民国二十几年歇业后,这道菜久已失传,甚至提起菜名,都没有人知道了。

  聚贤堂拿手菜是炸响铃双汁。北平人虽然不讲究吃明炉乳猪,但是盒子铺天天都卖脆皮炉肉的,逢到郊天祭祖,更有用烤小猪祭祀的。响铃就是把烤好小猪的脆皮回锅再炸,就叫炸响铃。自从有了屠宰税,在北平想吃一回烤小猪,那麻烦可大了。这儿缴捐,那儿纳税,填表领证,跑东跑西,闹了个人仰马翻,还不一定准能吃到嘴,谁能为了吃,惹那么多麻烦呀!再加上年头不景气,大家都没有闲情在吃上动脑筋了,可是如果在聚贤堂摆席请客,还能吃得着炸响铃。因为西单大街有一家酱肘子铺,叫天福的,外带肉杠,生意做出了名,每天都要烤几方炉肉卖。当然不时碰到了薄皮仔猪,聚贤堂跟天福街里街坊,做了多少年买卖,红白寿庆还过堂客(有喜庆事内眷往来叫过堂客),交往深厚。有炸响铃这道菜,就是从天福匀来炉肉炸的,加上甜咸勾汁双浇,慢慢就成了聚贤堂的门面菜了。如果拿来下酒,比起炸龙虾片的虚无缥缈,似乎有些咬劲,耐于咀嚼。

  南城外本来也有几个像样的大饭庄子,后来由于各式各样的饭馆子愈开愈多,同时要唱堂会有正乙祠、织云公所、江西会馆,比一般饭庄子又宽敞又豁亮,后来陆陆续续撑持不住,关门歇业,最后只剩下一个取灯胡同同兴堂。要不是梨园行鼎力支持,也早就垮台了。

  梨园行凡是祭祖、唪圣、拜师、收徒,还有拜把兄弟焚表结义,同兴堂对这一套准备得周到齐全,大家也不约而同,都到同兴堂来举行。他家有一点一菜都很出名,菜是烩三丁,所谓三丁是火腿、海参、鸡丁。火腿不用说要选顶上中腰封;海参当然是用黑刺参,绝不会拿海茄子来充数;至于鸡丁,必须是带鸡皮的活肉,不能掺一点儿胸脯肉。因为用料选得精,再加上所有芡粉是藕粉加茯苓粉勾出来的,薄而不泻,因之吃到嘴里,没有发柴发木的感觉。

  白石老人齐璜生前最欣赏他家的烩三丁,余叔岩收李少春为徒,在同兴堂谢卮,有齐老在座。特别推荐他家的烩三丁,经过大家品尝,全都赞不绝口,一连来了三碗烩三丁。彼时老人牙口已弱,独据一碗,以汁蘸馒头吃,一时传为美谭。后来文人墨客,凡是到同兴堂吃饭,都要叫个烩三丁来尝尝。

  他家枣泥方谱也做得特别地道。在北平枣儿虽然不值钱,可是枣儿有好坏。郎家园有一种紧皮枣,晒干之后,个儿不大,可是肉厚香甜,他家就是用这种枣子做枣泥馅儿。绝不加糖,蒸出来的方谱是天然枣香自来甜。方谱是用木头模子刻出来蒸的。北平昆曲花脸名票胡井伯,收戏曲学校费玉策做徒弟,在同兴堂磕头,胡爷跟同兴堂东家是把兄弟,特地把珍藏一套二十四块全本《三国志》木刻模子拿出来,做了三份儿。可惜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手笔,真有几方布局,线条非常雅致,而且神情刻画得栩栩如生。后来故都名画家陈半丁特别情商,借出来送到琉璃厂淳菁阁南纸店,每块都请姚茫父题了词,拓刻印成诗笺。笔者当时也分到了几盒,可惜都没带到台湾来,否则也让现在年轻人瞧瞧,咱们中国吃喝还有一套艺术呢。

吃在北平·饭馆子

 北平的饭馆子以成桌筵席跟小酌为主;虽然也应外会,顶多不过十桌八桌,至于几十上百桌的酒席,就很少接了。

  北平最有名的饭馆子第一要数东兴楼。据说东兴楼是一位山东荣城老乡,向西太后驾前大红人总管太监李莲英领东开的。李在内廷吃过见过,所以东兴楼有几样菜,拿出来确实有独到之处。

  先拿他家烩鸭条鸭腰加糟来说吧,那是所有北平山东馆谁也比不了的。不但鸭条选料精,就是鸭腰也都大小均匀,最要紧配料是香糟。

  东兴楼对面紧挨着真光电影院,有一家酒店叫东三和,大概在明朝天启年间就有这个酒店了。传言天启帝微服出巡,曾经光顾过这家酒店,后柜有一块匾,写着皇庄老酒四个大字,就是天启皇爷的御笔。东兴楼熘菜、烩菜所用的白糟,都是东三和的老糟,所以有一种温醇的酒香。此外,盐爆肚仁炸肫去边乌鱼蛋格素都算是东兴楼的招牌菜。他家酒席上的炸肫,一律用白地蓝花大瓷盘上菜,顶多十三四块炸肫,看起来真真是一碟心。您如果问他们为什么不多炸几块?堂倌一定回说这是牙口菜,嘴快的也不过吃两块,要是炸一满盘,一人来上七八块,腮帮子都嚼酸了,后来的菜也没法吃了,下回谁还再来照顾东兴楼呀。想不到他们还真有一套吃的理论呢。至于乌鱼蛋,实际就是乌龟仔,叫乌鱼蛋比较好听,每个大约拇指大小,要收拾得越薄越好,下水一汆就吃,既鲜且嫩。台北的山西餐厅有时候有这个菜,那不过是聊备一格而已。

  北平的淮扬馆锡拉胡同的玉华台,确实不错,灶上白案子是清朝末年大吃客杨世骧家里培植出来的,一笼淮城汤包,抓起来像口袋,放在碟子里两层皮,就是淮城人尝了,也赞不绝口,认为在淮城也没吃过这么好的汤包。后来,玉华台的淮城汤包出了名,名气到了凡是小酌客人来吃,回说不卖汤包,要整桌酒席两道点心一甜一咸,才有汤包给您吃呢。走遍大江南北,玉华台的汤包可以说是头一份儿了。

  北平隆福寺街有一家北方馆,介乎饭庄饭馆之间,叫福全馆,正院也有一座精巧的戏台,凡是小型堂会宾客不多,大半都爱在福全馆来举行。记得有一年盐业银行张伯驹唱《失·空·斩》,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这出在梨园界轰动一时的戏,就是在福全馆唱的。他家最有名的菜是水晶肘子,大家所以欣赏他家这道菜,就是肘子上的毛拔得特别干净。要是夏季,您在福全馆正院大罩棚底下,邀上三五知己,来两斤竹叶青,弄一盘冷玉凝脂,晶莹透明的水晶肘儿下酒,倒别有一番风味。

  南城外江浙馆要数春华楼最雅致了。他家店东不但为人风雅四海,而且精于赏鉴,他跟湖社弟子画马名家马晋(号伯逸),交情莫逆。虽然马伯逸长年茹素礼佛,可是一得空就到春华楼串串门子、聊聊天。春华楼每间雅座,都挂满了时贤书画,大半都是酒酣耳热,即兴挥毫,真有几件神来之笔。就拿旧王孙溥二爷来说吧,他最爱吃春华楼大乌参嵌肉,一盘大乌参端上来,要是在座的都是比较随便的朋友,我们溥二爷就要三分天下有其二了。笔者最欣赏春华楼的银丝牛肉,肉丝切得特细,而且不像广东菜馆,因为求其肉嫩,把牛肉又拍又打,外加小苏打,嫩则嫩矣,可是原味全失。人家春华楼的银丝牛肉,全凭刀功火候,嫩而有味,同时垫底的银丝,炸得也恰到好处,绝不会有炸得太焦,炸得不透,塞牙碍齿的情形。到春华楼而不点银丝牛肉者,可以说虚此行矣。

  宣武门外半截胡同有个广和居,算是饭馆子资格最老的一家了。此居历经嘉、道、咸、同、光、宣,一直到民国十六年北伐前后,根据历代贤臣大儒逸士名流私家记载,凡是雅集小宴,都离不开广和居。潘炳年的潘鱼,吴闰生的吴鱼片,江藻的江豆腐,都是教给广和居的厨子后研究出来的名菜。可惜民国二十年左右广和居就封灶歇业,灶上掌勺的头厨,被西单牌楼同和居揽了过去。

  提起同和居,也是光绪年间的买卖。想当年各位朝臣散了早朝,差不多都到西四北的柳泉居聚会议事,或者是缸瓦市的沙锅居。由于柳泉居太吊脚,沙锅居只卖烧燎白煮,完全在猪身上找,既腻人,又单调,于是同和居就应运而生。同和居有道甜菜叫三不粘,不粘筷子,不粘碟子,不粘牙齿;所以李文忠的快婿张佩纶给这道菜起名三不粘。同时同和居的混糖大馒头半斤一个,也很有名。中午一出屉,真有住在南北城的人赶来买大馒头的。

  另外,同和居后院有一排精致的小楼,每间雅座都可以远眺阜成门大街。早年,东华门、西华门三里左近,都不准建造楼房,以免俯瞰内廷。同和居后楼,恰巧刚在范围之外,逢到慈禧皇太后驾幸颐和园避暑,凤辇都要经过阜成门大街西去,小楼一角,看个正着。只要西太后西山避暑,同和居楼上雅座必定是预订一空,谈起来也算一段小掌故呢。

  前门外大栅栏有一家叫厚德福的河南馆子,门口是两扇广亮黑漆大门,一点儿也不起眼的小招牌,挂在大门里头。到了晚上,门口只有一盏鬼火似的电灯,乌漆麻黑。初到北平的人,逢到有人请在厚德福吃晚饭,时常在大栅栏走上两三个来回,也没找着厚德福。因为他家的招牌太小不起眼,外搭着饭馆子门口,实在看不出是个饭馆子来。据说从前厚德福是个鸦片烟馆,后来一禁烟,仍旧用原名改成了饭馆。开大烟馆自然不需要明灯招展,可是改成饭馆之后,老板迷信风水,认为风水不错,就一仍旧惯了。所以尽管门里灯火通明、锅勺乱响,可是门口一灯摇曳,怎么看也不像个饭馆子。河南菜最有名的是吃鲤鱼,厚德福的糖醋瓦块的确比别家做得出色。笔者在开封郑州都吃过这个菜,不是略带土腥味,就是肉嫌老,实在吃不出妙在哪里。

 据说黄河鲤讲究当场摔杀下锅,但是黄河水泥土味重,网上来的鱼,一定要在清水里养个三两天,把土腥味吐净,然后再杀才能好吃。同时鲤鱼是逆流而上的,所以鱼肉虽然活厚,可是筋也特别坚韧,非得好手名庖,懂得抽筋的,先把大筋抽掉,肉才鲜嫩好吃。厚德福的糖醋瓦块与众不同就在此处。如果带句话要宽汁,他一定附带一盘先煮后煎的细面条,拿卤汁拌面非常爽口开胃,比起此地西湖醋鱼拌面,可以说滋味大有不同。厚德福还有一绝铁锅蛋,端上来的时候一边冒着轻烟,一边还吱吱叫,热香嫩三字可以说兼而有之。比别家用铜锅烤出来的,似乎不大一样。

  北平的云南馆子,只有中央公园的长美轩独一份。大家不要认为游乐场所的饭馆子,都是菜不好,而且乱敲竹杠的,长美轩就是例外。他家做菜所用的火腿,是真正从云南来的大云腿,一味云腿红烧羊肚菌,一味奶油菜花鸡菌,除了昆明之外,恐怕只有长美轩才能尝到这样真正滇菜精华了。可惜七七事变,抗战军兴,这个馆子也跟着关门了。

  民国二十年前后,北平又开了三家比较新派的山东馆,是泰丰楼、新丰楼、丰泽园,同行管它们叫登莱三英。泰丰楼有个菜叫鸳鸯羹。这个菜最小要用中海碗盛,一边是火腿鸡茸,一边是豆泥菠菜,中间用紫铜片搽上油,弯成太极图形隔好,上桌时再将铜片抽去。因为油的关系,两不相混:一边粉红,一边翠绿,不但好看而且好吃。

  另外一道汤叫茉莉竹荪,竹荪汤以前在内地本不稀奇,可是他家竹荪汤有花香而无熟汤子味,宋明轩主冀察政务委员会时期,极爱喝他家的茉莉竹荪汤,所以在二十九军驻扎平津一带时期,茉莉竹荪汤算是当时一道时髦菜,还很出过一阵风头呢!新丰楼的拿手菜是锅塌比目鱼,本来塌锅一类的菜是山东馆的拿手活,可是新丰楼的锅塌比目鱼显得特别好吃。后来廊房头条撷英西餐馆,有个铁扒比目鱼也很出名。他是把比目鱼架在铁架子上,用大瓷盘托到客人面前自取。其实说穿了,就是脱胎新丰楼的比目鱼,换个上菜方式而已。

  丰泽园开在煤市街,在三英中属于后起之秀,他家的糟蒸鸭肝,不但美食而且美器。盛菜的大瓷盘,不是白地青花,就是仿乾隆五彩,盘上罩着一只擦得雪亮光银盖子。菜一上桌,一掀盖子,鸭肝都是对切矗立,排列得整整齐齐。往大里说像曲阜孔庙的碑林,往小里说像一匣鸡血寿山石的印章。这个菜的妙处第一毫无腥气;第二是蒸的火功恰到好处,不老不嫩,而且材料选得精,不会有沙肝混在里头。至于后来一般王孙公子,到丰泽园吃每人每次四十块六十块的白抹刀的大碎烩,等于替柜上出清存货,那就不足为训了。

吃在北平·小饭馆

最后再谈第三种专卖小吃,不办酒席的小饭馆跟二荤铺。在科举时代,每逢大比之年,赴京应科考的举子,一般有钱的公子哥儿大半都是带足了盘川的。南方举子对于纯粹北方口味,有很多没出过远门的人,一时是没法子适应的。于是带一点江浙口味的,像祯元馆致美斋这类小饭馆,就应运而生了。

  致美斋最拿手的菜是酱爪尖。据先师阎荫桐夫子说,苏州状元陆凤石(润庠)来京会试,忽然有一天想吃脚爪饭,于是教给致美斋灶上做。但是怎么做也不对劲,后来陆凤石点了状元,大家都知道状元爱吃他家酱爪尖儿,传嚷开后,酱爪尖反倒成了致美斋的名菜了。北方馆子可以说都不会做鱼翅,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人爱吃鱼翅。但是南方人可就不同了,讲究吃的主儿十有八九爱吃翅子。祯元馆为迎合顾客心理,请了一位南方大师傅擅长烧鱼翅。不久,祯元馆的红烧翅根,物美价廉,就大行其道,每天只做五十碗卖完为止。他家红烧翅根,烂而入味,比起酒席上怒发冲冠的鱼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东安市场有一家馆子叫润明楼,虽然楼上楼下也有几十号雅座,可是仍然只能列入小馆之流。整桌的菜他家也能做,可是总觉得有点儿婢学夫人,小家子气,气魄不够。但以鸡丝拉皮来说,东兴楼的拉皮已经算不错了,可是比起润明楼的拉皮来,就分出好坏了。先说他家所用的粉皮,是自家动手来做,不像别家到粉房去买现成的。如果您点个鸡丝拉皮,关照堂倌一声要削薄剁窄;您瞧吧,端上真正晶莹透明浑然如玉,吃到嘴里滑溜之中还带着有点劲道。内地各省的吃食,台湾现在大概都会做齐了,可是直到如今,还没吃过一份像样的拉皮。

  台湾各大县市都有馅饼粥,可是跟北平的馅饼粥完全两码事。北平的馅饼粥是清真教门馆,只卖牛羊肉。在煤市街,路东有一家,路西有一家,但都是一个东家,叫作一东两做。生意采二十四小时轮班制,东柜上门板休息,西柜下门板营业,更番轮替,什么时候都让您吃得着馅饼粥。

  既然叫馅饼粥,自然以馅饼最拿手。他家有一种牛肉做的大馅饼,又叫肉饼,馅多油重,最受卖力气老哥儿们的欢迎,油水足,又解馋。如果带话要满铛的肉饼,那就比平常肉饼老尺加二,再大饭量的壮汉,两个人也吃不完一个大肉饼。

  已故台湾省农林厅厅长金阳镐在北通州潞河中学念书时期,有一次,潞河足球校队到北平东单练兵场跟英国大兵踢足球,踢了个九比零大获全胜。教练佟锦标一高兴,请大家到馅饼粥吃满锃馅饼,两人吃了一个半,那算是吃馅饼最高的记录了。

  煤市街还有一家小馆叫天承居,您要是想喝点保定府的干酢儿(土制黄酒),那您就上天承居去喝。他家的干酢儿永远没断过庄,随时供应,从没缺过货。大家到天承居,主要的是吃炸三角,北平都一处也卖炸三角,那跟天承居比,可就差得远了。天承居炸三角不但肉选得好,肥瘦适中,吃到嘴里没有木木扎扎的感觉,就是做卤用的肉皮也非常考究,全是从肉上现起下来的。到了韭黄季买卖一忙,还要专用两个小利巴(小伙计)扦猪毛,所以他家炸三角所用的卤肉和卤都高人一筹。同时包三角也有点儿特别手法,炸起来没有裂嘴儿的三角,既不裂嘴,就不漏汤。油锅里不漏汤,炸出来的三角,自然个顶个的一律金黄颜色,绝没焦黑起泡的情形。

  从前有位南方老客,自命老北京,有一天吹来吹去,把一位北平老乡实在吹烦了,心里一冒坏,三说两说,哥儿俩出南城下小馆到天承居吃炸三角。等炸三角一上桌,南方老客吭哧一口,一股热卤直溅鼻孔,长袍油了,舌头烫得也起泡了,心知吹牛过分,让人阴了一下。哑吧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从此再也不敢胡吹了。都一处的炸三角虽然比不上天承居,可是他家的疙瘩汤也算一绝。大家都管他家的疙瘩汤叫满天星,疙瘩只比米粒大一点,不黏不坨,颗粒分明。有的南方人吃面食,最初只会做疙瘩汤,又叫面疙瘩,用汤匙一挖一团下锅,吃得人人皱眉,真是食不下咽。等到尝到都一处的满天星后,才发觉敢情北平的疙瘩汤,是早香瓜--另一个味呢。

  正阳门大街路西有一家小馆叫一条龙,既没有什么拿手好菜,也没有什么出色的蒸食,可是买卖老那么兴旺。因为当年乾隆皇帝微服出宫,曾经在这个小饭铺歇过。为广招徕,于是把皇帝老倌走过的路,用土垫高起来,愣管它叫御路。凡是来到北京逛逛的人,都要去瞧瞧,因此出了名,生意鼎盛。

  要说吃,他家只有褡裢火烧做得不错。他的特色是馅儿花色预备得齐全,您要吃什么馅有什么馅,现拌馅现包现做,大冰盘里堆有一尺多高的馅子材料。除了肉馅之外,海参、皮蛋、海米、木耳、胡萝卜、韭黄、白菜、菠菜、粉丝,鹅黄翠绿,排列得整整齐齐,非常惹眼好看。同时他家的褡裢火烧包得非常小巧精细,比起此地单摆浮搁,比春卷还要大一号的褡裢火烧,似乎中看多了。

  北平还有一家小馆子叫穆家寨,掌柜兼掌厨的穆大嫂,人都管她叫穆桂英。这位穆桂英是闻名不如见面的一个黑粗矮胖的中年妇人。教门馆只卖牛羊肉,他家炒猫耳朵最出名,炒猫耳朵要轻油大火勤翻勺,炒得透,那就要靠臂力腕力了。穆大嫂一过五十,就不大亲自下厨了,可是碰到老主顾点将,她偶或仍旧表演一番。

东西牌楼隆福寺街有一家小饭馆,一进门靠东墙就是一排大灶,它的名字叫灶温,大家叫白了都叫它遭瘟。

  它叫灶温是有原由的,刚开张的时候,本来是一家茶馆,可是茶客有时自带青菜、鱼肉、蒸食、面条,他也可以代炒、代蒸、代煮,借他的灶火,温您的吃食,所以叫灶温。据说这个馆子明朝崇祯年间就有了,民国初年开征营业税,财税机关因为查铺底,才查出来。要是真的话,那比广和居还要老,大概得算全北平最老的饭馆了。传言他家最初就只是给茶客炸酱煮面条,所以要吃炸酱面,他家的肉丁或肉末干炸是最拿手的。灶温对面有一家羊肉床子叫白魁,一立夏就开始卖烧羊肉了。跟灶温借个中碗,到白魁切点羊排叉或是羊腱子,宽汤加点鲜花椒蕊,再来上面条或是杂面,到灶温一下锅,那真是要多美有多美。

  后来,民国十八九年,北平在山西派势力之下,很时兴了一阵女招待,大名鼎鼎的小金鱼,就是在灶温哄起来的。女招待闹哄了两三年,灶温老板一看情形不妙,于是又停用女招待,恢复本来的面目,仍旧以带肉馅的锅塌豆腐烩白肉丁加糟小碗干炸多搭一扣的炸酱面来号召了。

  北平大大小小饭馆还有若干没有写出来的,以上不过是举其荦荦大者,让没有到过北平的人领略一下当年故都风貌。

再谈吃在北平

 前些时在联副写了一篇《吃在北平》,承蒙梁实秋先生以子佳笔名指教,同时新知旧识纷纷来信说北平的饭馆还有许多可写的,你都没写,所以(再写这篇补遗)把北平几个名教门馆再谈谈。现在正是吃爆烤羊肉季节,我们就先说东来顺吧。

  东来顺掌柜的姓丁,起先是推车子下街卖铛爆羊肉的,后来因为手艺好,分量给得足,小买卖越做越兴旺,可就改在东安市场里摆个摊子了。手底下既干净,人又随和,再加上羊肉筋头码头全部剔掉,所以顾客如云,生意鼎盛,到了中晚饭口上,大家要排队才能挨得上座儿。而且一个人也实在忙不过来,于是跟牛街姓赵的开起东来顺来了。由二层楼扩充到四层楼,连屋顶都卖座,这纯粹是人家丁老板苦心孤诣惨淡经营的成果。

  东来顺是个不忘本的铺眼,尽管买卖升发了,可是对着吉祥茶园后灶的火房子,仍旧砌了两排砖桌石凳,凡是贫苦大众,到那儿吃羊肉饺子、牛肉大葱、羊肉白菜,油足肉多,一律四分钱十个。特号食量的人,四十个饺子,再来一碗羊杂汤也尽够了。您要是在楼上吃,虽然饺子的肉是上肉做馅,可是那就要卖您四毛钱十个了。人家默默行善,恤老怜贫,所以买卖越做越大越发旺。

  东来顺生意发达了之后,先在南郊西郊各买了几十亩地,开辟园子种菜。凡柜上用的蔬菜,全是自家园出产,既地道,成本当然更低。跟着又开了一个酱园子,所以同样一个菜,跟别的饭馆开同样价码,可是东来顺就比别家利润厚得多了。

  东来顺最拿手的菜是羊油豆嘴炒麻豆腐,虽然是一道极普通的家常粗菜,可是他们家羊油跟猪油一样,分老油、中油、嫩油,炼出来用瓷坛子盛起来,随时拿出来用。据说羊油越炼越没膻味,同时麻豆腐自己磨,发酵程度正合适,酸中带点甜头,所以这道菜在东来顺可以说早香瓜--另一个味。

  炸假羊尾也是东来顺的拿手菜。把蛋白打得起泡,裹上细豆沙,薄薄滚上一层飞罗面,炸起来真像炸羊尾。这是一道比较别致的甜菜。据说这道菜最受热河都统马福祥将军的激赏,每次到北平公干,一定要上东来顺吃一回炸羊尾,因为马都统对炸羊尾是每饭不忘的。

  他似蜜也是回教馆的名菜。北平有十来个大小回教馆,可是谁家做的也没有东来顺做的入口滑润。他似蜜大概是回语翻成汉字的,说穿了就是滑熘羊里脊丝。高雄有个北平馆子,特别在报上登广告,拿手菜有他似蜜,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东来顺少掌柜的丁永祥,虽然上了两年商业学校,可是因为柜上买卖忙不过来,也就弃学从商了。饭口已过,他一得空就往东安市场南花园曹小凤开的德昌茶楼溜达,到得早来个《锁五龙》,到得晚人家唱《法门寺》,他给配个刘彪。久而久之,可就迷上票房啦。丁老掌柜的一瞧不对,就派他在三楼看座,不准下楼,可是丁永祥真有一手,就在三楼练嗓子,一会儿来一嗓子看座呀,一会儿大喊一声小费多少谢啦。把嗓子练得又高又亮。医院药房名净票张稔年、戏曲学校费玉策的父亲费简侯,都是东来顺的常主顾,跟丁永祥都算莫逆之交,他们一到东来顺就往三楼上跑,一聊天一吊嗓子就两三个钟头。

  后来丁永祥拜蒋少奎为师,对戏就迷得更厉害了。有一年冬天,老掌柜的上天津随份子去了,丁少掌柜的一看这可是好机会,于是会同张稔年、费简侯具名出知单,把六九城的净行,可以说全请到了。恰巧当天笔者也在东来顺吃涮锅子,丁永祥把知单拿出来显摆显摆:计有裘桂仙、董俊峰、郝寿臣、侯喜瑞、于云鹏、蒋少奎、王连浦、骆连祥、李寿山、范福泰、范宝庭,连净行票友秦嘏庵算起来一共有二三十位,真可以算是净行伶票大联欢。据说当时这一拨人光是牛羊肉片就切了三百多盘。后来丑行有人发起,也打算来一次大联欢,可就办不成了。这件事丁永祥一提来就眉飞色舞,认为是东来顺创业以来最露脸的事呢。

  谈完东来顺该说说西来顺了,西来顺坐落在西长安街,跟宣南春对面(后改中央理发馆),原来是华园澡堂子铺底,由清真教名厨师褚祥,跟回教富商穆子渊倒过来开的,开张正赶上腊月,门口左右两边,挂着红字白底烤涮两个磨盘般大字,周围缀满了小电灯,既豁亮又醒眼。一进门是长条院子,正房跟两边东西厢房,都隔成雅座,高大的铅铁罩棚底下,摆了一排烤肉支子,只要是饭口,您打从西来顺门口一过,一股子烤肉香味,由不得您就要往里迈腿进去解解馋。

  西来顺的菜码,要比东来顺高一成到两成,可是菜也就细致多了。西来顺能办清真翅席,可是用东来顺整桌席面的,那还是很少见呢。北平人原先吃烤鸭讲究上便宜坊、全聚德,后来会吃的主儿要吃烤鸭,都奔西来顺了。吃烤鸭最主要是鸭皮酥而脆,鸭肉嫩而醲。便宜坊、全聚德食古不化,墨守成法,遇上下雨下雪天,您去吃烤鸭吧,鸭子烤得片好上桌,照样皮软肉柴,有嚼不动、咬不断的感觉。因为宰好的填鸭,必定得先挂起来风干,等水气散去,拿下用鼓气针扎在鸭子皮里吹气,让皮肉分离,再挂起来过气,等吃的时候再上炉现烤,才能好吃。可是遇上阴天下雨,空气湿度太高,您不管怎么样风干过风,因为脱水不够,烤出来的鸭子总是皮皮啦啦不酥脆。褚祥对于烹调一道非常肯动脑筋,又加上西来顺原先华园堂子烧大池的炉灶没拆,于是他拆拆改改,变成了一间小型干燥室。西来顺的烤鸭,除了先过风之外,不论晴雨,都另外加一道干燥过程,所以他家的烤鸭不论晴雨,都皮脆肉嫩,反倒后来居上。真正的鸭子楼反倒赶不上人家了。

西来顺的鸡肉馄饨也算一绝,不过知道的主儿不太多。馄饨的好坏,馅子皮儿各占一半。鸡肉一定要选活肉做出来的馅子才能滑润适口,皮儿一定要用擀面杖擀出来的,切面铺的皮太薄,可是也不能太厚。徽州的鸭肉馄饨,虽然味道也不错,可惜皮儿厚了点儿,未免减色。所以包馄饨的皮儿,一定要用手擀得厚薄适度,包出来的馄饨,才能称为上选。

  胜利之后,马连良多福巷寓所,是当时达官显要吃宵夜的最高级处所,其实最著名的点心,也就是鸡肉抄手跟攒馅儿烫面饺儿。早先西单牌楼西长安街拐角有个会仙居,大家都管他叫小楼,早上卖炒肝攒馅烫面饺,后来一拓宽马路,把个会仙居拓没有了,居然在马温如家能吃着攒馅蒸饺,大家都有如睹故人的感觉。

  所谓攒馅,主要的材料是鸡、鸭血,胡萝卜丝,老南瓜,干虾末等样,可是蒸出来烫面饺,愣是别有一番滋味。褚祥每天晚上都到马连良家料理宵夜,虽然挣钱不多,可是认识了不少显贵。听说后来借着这条路线,到了美国洛杉矶开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教门馆,现在已经腰缠百万在美国做富家翁了。

  前门外的教门馆,以两益轩最够排场,论资格比东、西来顺都老。早先梨园行的人都住在南城外,不管哪一工都要注意保护嗓子的。大家都认为吃猪肉最爱生痰,所以不论大教、清真教、梨园行的朋友,都喜欢到教门馆吃牛羊肉。两益轩占了地利的好处,于是就让梨园行给捧起来了。

  两益轩的烹虾段是最叫座儿的菜,马连良在梨园界可算是美食专家,只要是对虾季儿,一到两益轩定先来个烹虾段渗酒,跟着再来一个两个都说不定。

  两益轩还有一个菜,是老牌电影明星黑牡丹宣景琳所发现的。宣从上海脱离影界,就去北平养老。有一次跟朋友到两益轩小酌,跑堂儿给她介绍一个不荤不素的下酒菜,叫烧鸭丝炒蜇皮。烧鸭丝要用带皮的烧鸭切丝,有点熏烤味,海蜇一定要用蜇皮,爱吃香菜的再上一点儿香菜一炒,端上桌来真是色香味俱全,可以说得上是下酒的妙品。不过,这个菜需要恰到好处的火功,蜇皮老嫩都嚼不动,如何才能不愠不火,那就要看大师傅的手艺了。

  顾兰君有一年到北平去玩,宣景琳请顾兰君到两益轩小吃,就来了个烧鸭丝炒蜇皮,顾尝了之后赞不绝口。后来回到上海,有一天在四马路大雅楼吃饭,想起这菜,大雅楼又是个北方馆,于是要一个烧鸭丝炒蜇皮。等菜端上来一尝,烧鸭丝没带皮,柜上还特别讨好,海蜇皮改用海蜇头来炒,火候拿不稳,简直嚼不动。由此可见随随便便一个菜,摸不着窍门,贸然逞能去试,都会砸锅的。

  两益轩还有一个特点,不管生张熟魏,只要您同朋友一入座,他必定来两个敬菜,不是酥鲫鱼就是芝麻酱拌苣荬菜,要不就是木樨枣儿,小碟小盘实惠又得吃。不是说柜上送的,就是说伙计们的敬意儿,听到耳朵里,让主人从心眼儿里痛快,而且当着朋友也显得特别有面子。您吃完一算账还能不多赏几文小费吗!现在台湾饭馆子可好,有理无情愣给您加上一成服务费,吃不吃最后都给您端一盘西瓜或者是几块橙子,生熟不管,酸甜不论,反正是捏住脖子要钱,让人想起从前北平大小饭馆跑堂儿的殷勤周到,怎么不让人发思古之幽情呢!

红白芸豆、豆腐丝、烂蚕豆

  说句良心话,拿一般来讲,一日一二餐,北方的饮食,似乎没有南方人来得精细讲究。可是北方人对于蛋白质丰富的豆类,特别有所偏爱,于是有关豆类的吃法,也就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了。

  先说红白芸豆吧!这种吃食,一早一晚都有小贩沿街叫卖,有人拿它当早点,有人拿它来当下午茶。这种芸豆都是煮的糜而不烂,撂一杓放在雪白的粗堂布上,用手握成豆团子来吃,爱吃咸的洒上一点自己调配的精细花椒盐,爱吃甜的捏个葫芦或是吉罄,里头包上碎芝麻细白糖,尤其灌上红糖,熬得糖稀,红紫烂漫,入口甘沁,说实在的那比北海漪澜堂的芸豆粒,五笼亭仿膳芸豆卷要味厚档口多了。卖芸豆的小贩下街吆喝的少而又少,十之八九是一手拿著锣,一手拿著木片来敲打,街头巷尾谁家养著有大笨狗,一听镗锣音响,一定狂嚎怒吠一番,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人猜想不透,后来有位老人家说:“假如畜犬吃了马粪,一听尖锐的铜器音响,立刻会觉得头脑涨痛,所以吠声不绝。”究竟是否属实,只有请教对动物有研究的专家了。

  笔者所说的豆腐丝,既不是扬州镇江一带吃早茶下早酒,白而且嫩,欺霜胜云的千丝,也不是武昌谦记的牛肉煮的软中带硬的豆丝,这种豆腐丝,虽然也是豆腐坊的产品,有人说是四乡八镇挑到城里卖的,城里豆腐坊根本不做豆腐丝,这项生意多半是挑著筐子下街卖,豆腐丝的颜色灰里带浅褐色,如果不加调味料,只是淡淡的熏了加豆香而已,本质非常有劲道,吃在嘴里越嚼越香,您把经霜的白菜心切丝,跟豆腐丝加三和油(麻油、酱油、黑醋,叫三和油)凉拌著吃。北方冬天必定生火炉子,才能过冬,不管是升块煤,或是用煤球炉子,一冬下来多多少少总会感染点煤气,不时来盘白菜心拌豆腐丝吃,不但能够却煤气,降心火,对于一般人来说用处可大啦。比吃几九子“牛黄清心”还管用。卖豆腐丝的挑子,前头有个方木盘,豆腐丝都是切好一络一绺码在盘子里,买豆腐丝叫抓几个子儿的,几大枚全凭用手一抓,从来没听说卖豆腐丝的用秤称,双方争多论少吵起来的,您看人家做生意有多么仁义呀。舍间有位打更的更夫叫马文良,河北涞水县人,他是武师沧州李的门下,他有两位师弟,在北平达王府看家护院,每月逢十八是他们师兄弟固定聚会之期,他们虽然都是练武出身,可都不动大荤,菸酒不沾,每逢师兄弟聚首,就是买十大枚豆腐丝(大约有一斤多)烙几张家常饼,大葱面酱一卷豆腐丝,来上一大壶酽茶,看著他们风卷残云,顷刻盘空碗光,狼吞虎嚼豪爽高迈的情形,让我们这些旁观者也能胃口大开,他们说豆腐丝卷饼特别耐饥,可是不好消化,所以仅管看人家吃得馋涎欲滴,自只敢捏点豆腐丝嚼嚼;可是始终没敢卷饼来吃,来到台湾卅年了,甭说台北,就是其他各县市乡镇,还没见什么地方有豆腐丝卖呢!

  烂蚕豆是北平最通俗的小吃,北方人对于吃蚕豆似乎没有江浙一带来得热烈,有一年笔者到上海办事,正赶上蚕豆大市,走遍上海的住宅区,家家门口外都有一大堆蚕豆空荚,赫德路小菜场外蚕豆荚,简直堆得像小山,想不到上海人对于蚕豆有那么大的兴趣,北方人除了吃炒蚕豆蚕豆泥之外,小吃方面恐怕只有铁蚕豆烂蚕豆了,北平的烂蚕豆跟南方的发芽豆似是而非,第一颗粒比较硕大,第二是绝无虫蛀皱皮,卖烂蚕豆的都是个人的小生意,手艺有高低,所以做出来的烂蚕豆滋味方面,也就大有差别啦。烂蚕豆都是焖好了放在藤心编的波箩里卖的,上头蒙一块浸湿了的厚布,怕让风吹乾了,烂蚕豆讲究火候,豆子要烂而不糜,入口酥融,一粒一粒要分得开,拿得起来,要是成了一堆豆泥,那就不叫烂蚕豆啦。同时五香大料要用得恰到好处,咸淡方面更得有特别研究,要白嘴当零食吃不觉咸,低斟浅酌当下酒的小菜不嫌淡,才算够格。一般下街卖的烂蚕豆,不分咸淡只有一种,可是专门做大酒缸门口生意的可就分咸口淡口啦。

  笔者当年在北平绒线胡同念中学的时候,中央电影院虽然计划盖大楼,可是还没动工,西城的学生想看电影,要是去平安,真光两家电影院,实在太远啦,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只好就近在绒线胡同西口中天电影院看了,当时演的不外是蛮荒艳异集一类连续影集,三天一换片子,每次演两集,扣子还挂得挺紧,真能吊学生们的胃口,三点半放学,逢到换新片子,总要看完四点一场,才肯同家吃晚饭,就在中天电影院不还有一家大酒缸,代卖烂蚕豆,抓两大枚足足有一大包,带到电影院当零食吃,不像嗑瓜子有响声,五蕴七香,愈嚼愈觉得味胜椒浆,怡曼畅通。自从学校毕业,因为笔者当时不十分喜欢辛辣白酒,难得进一次大酒缸,所以连带吃烂蚕豆的机会也没有了。后来在上海大中华书场听书,场子里窜来走去尽是提筐携笞卖吃食的小贩,有一种发芽豆,味道跟北平的烂蚕豆极为相近,可惜火候不匀,有的太烂,有的过生,咸淡也就难期划一,自然吃到嘴里不对劲了。来到台湾偶然跟一些老北平谈起了烂蚕豆,既无画饼可以充饥,也只有徒殷遐想而已。有一年到花莲,北方朋友请我在一个河沿小饭铺小酌,据说这家小饭馆葱提羊肉是用----,有点大陆口味,一试之下果然不差,当然对这位大师傅夸奖几句,那知这位大师傅一高兴,把自己留著呷酒的小菜,当敬菜端了上来,一是蓑衣小红萝卜,一是烂蚕豆,二三十年没有吃过的烂蚕豆,想不到居然在花莲尝到了,虽然这两个小菜不值几个大钱,可是离乡万里,能尝到家乡风味,萦回心曲的情怀,我想天涯游子都能体会得到的。

北平吃饺子几样年菜

  北平人在平素过日子,无论是大富之家,或是升斗小民,都非常刻苦俭朴,就是中产之家,饭桌也很少整天大鱼大肉罗列满前的。可是终岁辛勤,到了过年,大家少不得要做几样可日的菜,来犒劳犒劳自己了。

  北平的习俗,正月初一到初五这五天里头不下生(就是不蒸饭,煮饺子除外),十之八九家家都吃饺子,就用不着忙於做菜了,只要做几样能凉能吃回锅下酒的小菜就够啦。

  家家必备的一样酒饭两宜的素菜叫“炒咸什”,又叫“十香菜”,既名十香,当然要有乾鲜不同十种蔬菜了。其实有的人炒十香菜,还不止十样呢!先把红萝卜切丝单独先炒,再炒黄豆芽,然後把豆腐干,千张、金针、木耳、冬笋、冬菇、酱姜,腌芥菜去叶留梗,一律切细丝下锅炒熟,放入红萝卜丝,黄豆芽加酱油盐糖等调味料同炒起锅;南方炒法也有另加梓菜芹菜的,那就十二种了。炒什香菜的诀窍,各种乾鲜蔬菜切丝要细,长短力求一致,酱油要用浅色的,油量要看东西多寡而定,用得适当不油不涩,如嫌水份不足,可以把泡冬菇汤酌加入,既可柔润,又能提鲜。

  “酥鱼”这是一样喝酒吃饺子两者咸宜的菜,活鲫鱼不要太大的,以一斤可买四五条为度,过大的鱼骨头就不容易酥烂了。把鲫鱼剖肚挖除内脏洗乾净後,放大海碗里用酒(最好是黄酒)酱油,米醋(切忌用化学白醋)白糖拌合浸泡四十分钟,作料以盖过鱼身为度,可免频繁的上下翻动,将鱼体破坏,有损美观,等油烧滚将鱼放下煎透、将鱼起锅,铺在另一锅里,一层大葱,一层鲫鱼,葱不厌多,每层再酌放姜丝去腥。然後把泡鱼的混合调味料全部倒入鲫鱼锅里,以能盖过全部鱼身为度,盖上锅盖,放在文火上煨焖一小时半,淋下香油起锅上桌,此时葱溶鱼烂刺酥,尽管放心大嚼,不必担心鱼刺卡喉,酥鱼凉吃更好,做好放在冰箱留以待客,可免主妇临时治馔的若干麻烦。

  “烧索鸡”也是个连天吃大鱼大肉之後,一道清爽适口的好菜。材料以豆腐皮做的素鸡跟腐竹为主,配料以冬菇、冬笋、白果为辅,因为过年加一点头发菜跟几颗红枣,加调味料同烧,既讨口彩,又配菜色,是新春最受欢近的素菜。舍间每年春节,一过破五,烧索鸡总要补充再烧一次呢!

  “虾米酱”虽然是一个很普通的菜,但是滋味如何,那就要看大师傅手艺了。有些人喜欢过年做“虎皮冻”:把猪肉皮煮烂切丁,跟红萝卜丁,毛豆或豌豆加调味勾芡冻切块来下酒,手艺高的.固然晶莹凝玉,清湛宜人。不过毛要摄得净,口味不能太咸,所以最好改为炒虾米酱比较适宜,炒虾米酱的虾干,一定要用泛黄而不发红,虾皮褪得软乾净净的虾米才好,把虾干、瘦肉,冬笋切丁,瘦肉丁先用姜葱爆香,再用上等黄酱同炒,这个菜第一忌用豆腐乾,花生米,最少不用甜面酱,如果再加辣椒,那就近乎上海的八宝辣酱,不是所谓虾米酱了。

  “雉鸡炒酱瓜丝”北平西郊有个地方叫八宝山,是雉鸡,竹鸡入冬以後的集散地,山上有一种野生万春藤,藤实当地人叫它草果,是雉鹦竹溪暖冬恩物,冬天喜欢吃点野味的人,带著猎枪到八宝山跑一趟,准能饱载而归,拿两只雉鸡送给亲友当年礼,一方面是花钱买不到的稀罕物儿,另一方面也显派显派自己的枪法有准。所以在年根底下,北平老住户也有亲朋好友送点野味来给您添年菜。雉鸡拔毛开膛洗净後切丝,先用调味料姜酒盐葱泡一下,然後用酱瓜切丝合炒,或是用雪里红炒也好,野意盎然,献岁发春,换换口味,倒也不错。拳匪之乱,两宫蒙尘,銮驾西幸,两宫在潼关进膳,岑春渲进呈雉鸡炒酱瓜丝,独膺懋赏,这道菜後来列入御膳房的膳单,自然更是身价百倍了。

  老北平在正月初八顺星之前,如果留亲朋在家便饭,多半是煮饺子待客,所预备的酒荼,大概最普通的就是以上所写的三董两素,也尽够了,吃饺子原汤化原食,例不另外备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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