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瓜不会说话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大地，在成片的玉米地里，没有一丝风，偶尔能见到一缕太阳在疏落的叶片间投下的光影，白，亮，看一眼似乎都会被点燃。

我和孙秀奇趴在地垄沟间，一动不动，像两个准备伏击日本鬼子的神枪手。

我俩要“伏击”的是老张头的甜瓜。

那片瓜地就在玉米地外二三十米远的地方。面积并不大，连一共有多少个甜瓜都能数清楚——为这事，我俩还打过架：我说一共有五百二十一个甜瓜，可是孙秀奇坚持说是五百一十九个甜瓜，还说他查了十二遍，准准儿的，我当时揍了他一拳，因为我查了十三遍，确实是五百二十一个甜瓜。这些瓜马上就熟了。即使没有风，我俩也闻到了浓郁的瓜香：甜，香，腻的人嗓子眼痒痒儿。孙秀奇说：“真好闻，就像我妈的奶水一样。”我没喝过他妈妈的奶水，估计应该差不多，因为我看见孙秀奇的哈喇子和鼻涕都流到脖颈里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说：“孙秀奇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能让劳苦人民饿肚子，为了饥寒交迫的肚子，上！”孙秀奇就像一只得到指令的哈士奇犬一样，四肢并用，匍匐而进，急速向前，玉米地里响起一阵快乐的“刷拉拉”的声音，仿佛起风了。干透了的地垄沟扬起一阵泥尘，呛进我的鼻子里，都是甜瓜的味道。

爬出玉米地，连片的蒿子草遮住了我俩瘦小的躯体，脸被婆婆头和刀螂蛋草的叶子划过，火辣辣的疼，这些都湮没在甜瓜的香味里。

眼看着就能揪到甜瓜了，孙秀奇突然停了下来。

“你听！”他说。

“什么？”我赶紧停下来，四周静静的，我能听见我俩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老张头，他在瓜棚里！”孙秀奇说。

我小心翼翼地把身前所有的蒿子草一棵一棵扒拉倒，抻长脖子看那茅草搭成四面露风的瓜棚，从破碎的茅草窟窿能隐约看见瓜棚里面，空荡荡的，好像并没有老张头在内。

我说：“老张头好像不在。”

孙秀奇说：“我让你听！你听！老张头在睡觉呢，还咳嗽！”

我侧过头，耳朵贴在草叶上，就像《西游记》中的顺风耳那样，我听清楚了，确实有声音从瓜棚中传出来。

“咳、咳、咳”，非常有节奏感——现在想一想，甚至有韵律感——持续不断。老张头年轻时养蜜蜂，饿了就背着老婆偷摸舀一勺蜂蜜塞进嘴里，野山蜂蜜太甜了，咸坏了嗓子，落下了咳嗽的病根。瓜棚里的咳嗽声无疑就是老张头发出来的。

“真倒霉！”孙秀奇说。

“倒霉老张头，这么热的天也来看着！”我说，“走吧，被抓着了，咱俩要挨揍的。”

我像挂钟上面的指针那样原地转了半圈，调转身子，正准备爬回玉米地，眼角的余光看见孙秀奇一扑喽儿地爬向离他最近的两个甜瓜，一手一个，攥紧了猛拽，“哗啦”一声，甜瓜离开枝蔓，猛听见瓜棚那边响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咳咳咳！谁！两个小兔崽子，别跑！”

在老张头咳嗽的时候，我和孙秀奇已经跳起来，撒开脚丫子，钻进玉米地，开启疯狂逃跑模式。如果您那时坐在直升飞机上，路过那篇玉米地，您一定会奇怪的发现：在成片的玉米杆丛林里，一道叶浪翻涌向前，放佛一条巨蟒路过。

眼看着就要跑出玉米地了，孙秀奇摔了一跤，摔碎了一个甜瓜，他把那个完整的甜瓜递给我，伸出黑黢黢的小手，快速捡起摔碎的瓜瓣，两手捧着，只留下留下一小摊甜瓜瓤在地上，风一样从后面追上我，一直跑到大河边，我俩才停下来。彼此对望一眼，都像是被鞭子抽过似得，满脸红檩子，一道儿一道儿，我突然大笑起来，笑的肚子都疼了。

那两个甜瓜的味道我已经记不得了，甚至我无法用文字去描述它的味道以及我当时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只知道，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甜的瓜，虽然现在想想，那两个甜瓜应该还没熟，绿绿的，仅在贴近地面的那一小块瓜皮上显出淡淡的象征成熟的黄色。

五六天后的一个早晨，还在被窝里的我，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咳嗽声叫醒了，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坏啦！老张头找来了，我又要挨揍了！

父亲热情的把老张头迎进屋里，我没敢爬起来，一边装睡，一边支楞起耳朵仔细听着门外的一切动静。只听见父亲说：“哎呀，张叔，您这是干什么？这是您要卖钱给我婶看病抓药的，快拿回去！”老张头说：“我听说你打孩子了，他们懂什么！咳咳，那天他俩去摘瓜，我正好路过瓜地，怕吃了不熟的瓜拉肚子，想给他俩找两个熟透的甜瓜，却把俩孩子吓跑了。咳，几个瓜，不值钱，你婶儿的病估计吃啥药也好不了，就别苦了孩子们了。”

我听清楚了老张头的话，知道不会再挨揍了，竟然又睡着了，以致于后来父亲和老张头又说了一些什么，我都没听见了。我只知道，在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厨房有四个洗好的泛着金黄色光泽的甜瓜。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弄明白：如果那天老张头只是恰好路过瓜地，那么瓜棚里的咳嗽声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谜底是在张大娘的葬礼上，我听父亲他们闲聊天时知道的：原来老张头怕孩子们糟践没熟的甜瓜，捉来一只癞蛤蟆，每天只喂盐水，然后绑住腿，丢在瓜棚里，那家伙吃不住咸，挣命叫唤，发出的声音恰似老人的咳嗽声。

哎，狡猾的老张头的啊！